左顾右盼七
紫霞半年后获得了父亲的死讯。从春节以后她就盼着父亲回来，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不是他将父亲忘记了，而是生活迫使她几乎没有心思去想太多的东西。她依然像以前一样，将地里长的、水里生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往家里弄。可惜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她感觉越来越绝望。
此时，听到父亲逝去的消息，她心里如同刀绞一般的难受，更让她感到悲痛的是，她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越来越严重的饥荒。那是一个让她无法入睡的晚上，她不知道第二天如何开门。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紫霞依然早早地起床了，她知道愁解决不了问题，勤快的人一定饿不死。
跟往常一样，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拎着箩筐出门了，在房子的拐角处，她发现地上有一片白灰一样的土，她还以为谁在地上撒了石灰，仔细上前观看，她见白灰上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米状物，她连忙跑回家取出了马灯。在马灯的照亮下，她看清楚了，地上确实生出了“白米”，“白米”像从地缝里面长出来的，她在地上抓了一把，手里有几十粒米状物，她用手碾了一下，这些米很快就成为灰状物，她拿着这些“白米”立即跑回家去给朱先生看。朱先生看见这些“白米”，立马就想起来以前在书上见过，这东西叫“观音土”。
“观音土”是地上长出来的，按照民间传说，“观音土”只有在天下出现大饥荒的时候才会出现，它是观音大士为了拯救受灾荒的人们，在地上撒下的“粮食”，这东西是可以吃的，听到朱先生这么一说，紫霞立即从家里取出小铲子和扫把，她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观音土”扫到簸箕里。根据朱先生的指点，她准备和着玉米芯粉煮着吃。
天亮之后，村里人都知道了“观音土”，大人孩子都出动从地上收集观音土，连着几天，村民们算是吃了几天“饱饭”。吃下“观音土”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观音土”虽然外形像米粒似的，掺在食物中口感跟面粉一样，甚至比面粉还爽滑，几天后，他们感觉大便的时候特别痛苦，肚子里坠坠的，怎么拉都拉不出来，尤其是老人，每天大便几乎成为他们最头痛的事，很多人被迫用手到肛门口去抠，野外地里经常有蹲在地上大便的人。
朱德乾给朱先生做了一个木头凳子，好让朱先生排便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慢慢地将肚子里面的残渣排出来，尽管如此，排便的过程让朱先生苦不堪言，毕竟年纪太大了，白天活动量没有年轻人那么大，因此胃肠的蠕动能力不是很强，为了利于朱先生排便，紫霞想出了一个“奇招”，就是在每天饭前，她让朱先生喝一口香油，然后再吃东西，实践证明这招还真的有用。
很多人是不知道这种方法的，即使知道了，这种方法也不是对所有人都适用，朱先生发现这种方法奏效之后，他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亓伢子，他知道亓伢子自从脑溢血之后，一直行动不便，整天吃“观音土”，最难受的人应该是他。亓伢子按照朱先生教的办法试了几天，可惜没有一点效果。
几天后，亓金仓哭着去了朱先生家，他说亓伢子想见朱先生，看见亓金仓的神情，朱先生知道亓伢子出事了，当朱德乾扶着朱先生来到亓伢子家的时候，他看见骨瘦如柴的亓伢子平躺在床上，肚子肿胀的像个河豚。
朱先生坐到床沿上，他拉着亓伢子的手。亓伢子见到朱先生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看见亓伢子的样子，朱先生流泪了，他知道给亓伢子的时间不多了，他问亓伢子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思？亓伢子笑着摇了摇头。在朱先生的一再鼓励下，亓伢子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尽管声音非常微弱，有些话都是朱先生通过猜，才知道亓伢子的意思。
“我这一生虽然活得不是很长，但是比我父母都活得长多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从小的时候，我就像捡来的人一样，每天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17岁那年掉到长江里，没想到，自己不仅没有死，还将霉运给冲走了。”亓伢子顿了一顿，亓金仓过来给喂了一点水，亓伢子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说了。
“老天待我不薄，我有幸遇到了你这个贵人，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没有你的帮助和教导，也没有我的今天。原本想着要好好地给你养老送终，没想到，我竟然要走到你的前面了。”亓伢子虽然面带微笑，但是两行泪沿着他的眼角躺倒了枕头上。
“国泰，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好好养养，你还年轻，不会有事的。”朱先生差点要哭出声了。
“今天请你来，第一个就是想对你说谢谢，这句话要是不说我都怕没有机会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活值了，就算我现在死了，我也是躺在家里死的，这比批斗死或者谋害死好多了，我找邹开来给我算命了，说我这样的死法，下辈子可以投人胎，那天被批斗，我原本很生气，因为那些想整我的人，我都喂过他们，但是他们像喂不饱的狗一样，隔三差五地就勒索我。”
朱先生似乎明白，又有点不明白，他听出来，亓伢子经历的很多事他不知道，他能想象得到。“国泰，我没有照顾好你。”亓伢子摇了摇头。
“我经历的这些批斗，很多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我有他们要的东西，他们折磨我，就是想从我家里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现在好了，他们再也勒索不到我了。”
“我还真的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这些年都老糊涂了。”
亓伢子又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你并且主动帮你们，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光彩的一件事。在德乾调动果园厂的事情上，我原本想暗地里告诉你们一声，如何对付王组长的刁难，我一直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形式出面。想到王组长的贪婪，我都紧张得要‘解手’。我们真的遇到坏人了，他们那些人，如果你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会将你往死里整。”
朱先生有点惊讶，他虽然能想象得到亓伢子经历的事，但是他没有想到事情还这么复杂。他极力地安慰亓伢子，他现在不要想这些了，等养好病再说。亓伢子摇了摇头。
“我一点也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像人样，我的时间不多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爹妈长的样子，这下好了，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在走之前，我还要一件事要做。”
他用手指了指枕头，亓金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枕头底下探，探到枕头压着的被子下面，有一个手绢包着硬硬的东西，他让亓金仓将这个包包递给朱先生。
“从杨财主家我得到了不少，原本想给你分一些，以报答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可惜，我没有保护这些东西的能力，这些年，我是用这些东西救了我的命，现在，我用不上了。”
朱先生颤颤巍巍地接过布包，随着手绢地一层层揭开，朱先生看见手绢里面包了4根金条。朱先生不再颤抖，他立即将金条递给亓金仓。
“赶紧收起来，用这些东西给你爸爸治病吧。”
亓伢子又摇了摇头，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没有用了，太晚了。这年头，谁也不敢将这个东西拿出来换粮食，尤其我们的身份还是地主，一切都是命。小的时候想以命换钱，现在有这些钱，在保命的时候，它们竟然一文不值。”
亓伢子脸上绽放了一丝笑容，朱先生看出，他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的成分。朱先生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他想大哭一场，他对着亓伢子又说了一些宽慰话后，转身离开，亓伢子用手指着亓金仓手里的金条，他让亓金仓将这个包给朱先生，朱先生没敢再回头看亓伢子，他不想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亓伢子。
第二天，亓伢子走了。朱先生一直待在亓伢子边上，直到他被装殓入棺材，亓伢子的棺材被抬到江南的山上，他希望能陪亓伢子多待一会儿，他希望在自己的呵护下，这个苦孩子在另一个世界能一路走好。
（十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刚刚送别亓伢子，朱先生又得到一个噩耗——汪世海走了。这让朱先生感到非常意外。汪世海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体质比他还要硬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接到这个消息，朱先生没有做片刻停留就直接赶回老家。朱先生看到的结果比他先接到的信息更加凄惨，汪世海家的堂心放了两具棺材，朱先生上前一看，一具棺材是汪世海，一具是汪世海老婆的，汪家人知道了朱先生的疑惑，汪宏文立马将朱先生拉到一边，告诉了朱先生整个事情的经过。
汪世海夫妇是撑死的，这个结果他们没有敢对外说，因为那时候别人家都饿死人，他们夫妇怎么会撑死呢？前几天大家都看到汪世海饿得都走不动路。
汪世海夫妇确实是撑死的，他们一顿饭吃了2斤多米，米是汪宏文带回来的。解放后，汪宏文跟随工作队南下，在江西南部的一个县城留了下来，他有文化且工作努力，很快就得到领导的赏识，先是当首长的文书，接着当领导的秘书，随后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现在是那个县的副县长。
多年没有回家，加上官运亨通，汪宏文特别想回家给爷爷奶奶带些好东西回去，他知道安徽这边发生了饥荒，相对于安徽，江西的饥荒情况就好多了，他攒了20斤专给县里干部供应的白米及当地的土特产回家探亲，他实在不知道安徽的饥荒这么严重，从赣南往安徽的沿途，他见到逃荒的人越来越多，在安徽境内，他看到的景象更加惨烈，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田里没精打采地劳作，瘦弱的身躯几乎都扛不住大风的吹刮，绝大部分人瘦骨嶙峋，那些看起来不瘦的人，身体呈现非常不健康的肿胀，汪宏文知道，这是因为极度饥饿导致的病症，如果得不到及时的食物补充，他们会浮肿到水肿直至死亡。
看到这些饥饿过度的人，汪宏文加快了路途上的步伐，他早到家一分钟，爷爷奶奶就可以早60秒吃上白米饭。他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家一天，他永远忘不了奶奶看到白米饭时的眼神，好像是掘金者发现了闪闪发光的金矿，现在他看到的光不是米发出来的，而是奶奶的眼里发出来的。
汪世海让汪宏文将带回来的白米给钱夫人送些过去，并将带回来的东西分给村里的人，汪宏文原本还想多跟爷爷奶奶聊一会儿再去，没想到，爷爷奶奶一个劲地催，汪宏文做了一个让他后悔一辈子的决定，他真的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工作习惯，每到一家他都要跟邻居们捞一下家常，顺便将认为有用的东西记到随身带的本子上。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幕景象，他看见爷爷奶奶并排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肚子鼓得很高，爷爷嘴一张一合，几乎说不出话，爷爷的手指着厨房的方向，他顺着爷爷的手指，看见锅里煮了满满一锅白米饭，米饭半生不熟的，锅里中间被挖下很大一个坑，灶台上放了两个大碗，碗一看就是被用过的，但是碗里一粒米也没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爷爷奶奶被自己带回来的白米撑死了。
他知道了爷爷奶奶迫不及待让他出门的意思，因为他们实在等不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米饭还没有煮熟，他们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些米饭估计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米饭，不然米饭从胃里堵到嗓子眼，他们浑然不知。
汪宏文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奶奶含笑着闭上了眼睛，他顿时有呼天不应、喊地不灵的悲怆，他捶足顿胸，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原本希望爷爷奶奶能过点好日子，结果，自己成为直接害死爷爷奶奶的“凶手”，他的孝心无意成为罪恶的渊薮，他不知道到底是天错了、地错了，还是自己回来错了。
朱先生见到汪宏文的时候，汪宏文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非常精明文气的小伙子了，而是一个目光呆滞、神情枯槁的成年人，无论朱先生如何开导，他都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只是在朱先生念悼词的时候，合上了朱先生的“节奏”，他再次哭得死去活来。在安葬完汪世海夫妇后，汪宏文一直待到“满七”才回单位，来时兴高采烈，回去时失魂落魄，没有这份奇特经历的人，根本体会不到汪宏文离别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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